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說:“句法有直下者,有倒插者?!睋Q句話說,就是詩的句法有順有逆。相比于其他詩體,七律在字句、聲律等方面限制尤多,難以像散文那樣平鋪直敘,因此,巧用順逆之法,以造成曲折達(dá)意的藝術(shù)效果,既是遵守規(guī)矩的需要,也是善用技法的表現(xiàn),無怪乎古人稱之為“詩家妙訣”(彭端淑《雪夜詩談》)。
那么,所謂“直下”與“倒插”,或者說順與逆,具體是怎樣的呢?王世貞說:“倒插最難,非老杜不能也。”冒春榮《葚原詩說》舉例說:
句法有倒插……非老杜不能也。倒插句法,如“織女機(jī)絲虛月夜,石鯨鱗甲動秋風(fēng)”,順講則“夜月虛織女機(jī)絲,秋風(fēng)動石鯨鱗甲”,與“畫省香爐違伏枕,山樓粉堞隱悲笳”皆是。
這里所舉的兩組對句,出自《秋興八首》其二、其七。句法甚為相似,都是以第五字為中心,前后順序顛倒。這是逆序的句法,故曰“倒插”?!暗共濉庇址Q“倒裝”。杜甫《閣夜》“野哭幾家聞戰(zhàn)伐,夷歌數(shù)處起漁樵。”蔣一梅評:“野哭夷歌,是倒裝法”(見《唐詩選脈會通評林》)。上句因果倒置,下句主賓倒置,故曰“倒裝”。又有“顛倒句法”之說。鐘秀《觀我生齋詩話》:“鄭谷之‘林下聽經(jīng)秋苑鹿,溪邊掃葉夕陽僧’,此顛倒句法也?!编嵐冗@兩句詩,順著說應(yīng)該是“秋苑(之中),鹿(在)林下聽經(jīng);夕陽(之下),僧(在)溪邊掃葉”。一言以蔽之,所謂“倒插”、“倒裝”、“顛倒句法”,都是指逆序的句法,不妨統(tǒng)稱為“逆序句”?!澳嫘颉辈粌H有曲折委婉之致,還能讓句子顯得勁健有力,李東陽說杜甫“風(fēng)江颯颯亂帆秋”一句“尤為警策”(《懷麓堂詩話》),就是典型的例子。
與逆序句相反的,可以稱為順序句,也就是句中各個成分保持正常語序而不作調(diào)整。實(shí)際上,順序句才是句法的常態(tài),一首詩如果句句都用逆序,則過于求奇,難免“詭巧”之譏(《文心雕龍·定勢》)。但是順序句也有缺點(diǎn)。如果命意、遣詞過于平庸,而又順筆寫去,一目了然,如記流水賬般,則“淺薄而少深婉之致”(《葚原詩說》)。尤其七律的句子,更不能過于平順與直率。因此,古人常常在順序句中間插入虛詞等成分,讓句子生出波瀾。杜甫尤擅此法:
花徑不曾緣客掃,蓬門今始為君開。(杜甫《客至》)
簾戶每宜通乳燕,兒童莫信打慈鴉。(杜甫《題桃樹》)
扁舟不獨(dú)如張翰,皂帽還應(yīng)似管寧。(杜甫《嚴(yán)中丞枉駕見過》)
中間虛詞都用以推波助瀾,刪去也不影響大意,但若沒有這些虛詞,其句意便顯得單薄,句式也變得平庸。所以,用平順的句子寫平庸的句意,就要想辦法增加波瀾,這是一個小技巧。
順序句、逆序句之外,還有一種情況,即順中有逆、局部逆序,不妨稱為“錯序句”?!板e”者,“錯綜”之謂。杜甫《秋興八首》其八:“紅稻啄馀鸚鵡粒,碧梧棲老鳳皇枝?!?span style='color: #001754;'>《詩學(xué)禁臠》說:“錯綜句法,不錯綜則不成文章。平直敘之,則曰‘鸚鵡啄馀紅稻粒,鳳凰棲老碧梧枝。’而用‘紅稻’、‘碧梧’于上者,錯綜之也?!边@兩句詩,整體是順序的(“啄?!?、“棲枝”),局部采用逆序(“紅稻”與“鸚鵡”、“碧梧”與“鳳凰”),但它造成了主賓的顛倒,不易解釋,可以說是極端例子,詩人們通常不會這樣寫。錯序句運(yùn)用廣泛,一般不會如此極端,只是在局部作了逆序處理,如:
多病馬卿無日起,窮途阮籍幾時醒。(杜甫《即事》)
厚祿故人書斷絕,恒饑稚子色凄涼。(杜甫《狂夫》)
盤飧市遠(yuǎn)無兼味,樽酒家貧只舊醅。(杜甫《客至》)
“多病馬卿”、“窮途阮籍”、“厚祿故人”、“恒饑稚子”,都是局部倒裝;“市遠(yuǎn)”、“家貧”是原因,卻置之句中而非句首。這些都是錯序句,既有逆序之委婉曲折,又能避免順序平滑之弊,可謂兼順、逆之妙,寫作時宜靈活運(yùn)用。
無論順序句、逆序句還是錯序句,都是就單句而言的。單句以上,還有“跨句倒裝”的情況(見錢鐘書《管錐編·毛詩正義·雨無正》),如李頎《送魏萬之京》:“朝聞游子唱驪歌,昨夜微霜初渡河。”方東樹《昭昧詹言》評云:“言昨夜微霜,游子今朝渡河耳,卻煉句入妙。”像這種超出單句的“順”“逆”關(guān)系,已涉及章法問題,當(dāng)另文論述。這里要說的是,“順序”、“逆序”和“錯序”等句法用于全篇,應(yīng)當(dāng)注意靈活變換:全順則易板滯,全逆則顯尖巧,最好有順有逆,平中求奇,“顛倒夾雜,使人迷離不測”(《昭昧詹言》),運(yùn)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
最后,舉筆者近作《廿九夜鮀城有懷容膝室主人》為例以說明自己對順逆之法的理解和運(yùn)用,淺陋拙劣,敬祈讀者見諒:
山椒水澨兩茫茫。(順序)一樣春來雖異鄉(xiāng)。(逆序)
歸客不期成老大,(順序)比年漸見有滄桑。(順序)
鬧衢紅紫酬詩眼,(錯序)泛蟻樽罍慰別腸。(錯序)
路遠(yuǎn)莫愁鴻雁阻,(順序)思君人在海之陽。(逆序)